文
赛人
在我开始试着将电影当作一门学问去对待的时候,恰逢《沉默的羔羊》拿下了奥斯卡含金量最高的五大奖项。我匆匆看了一遍,知道好,但不知道好在何处。我当时的老师是从绘画转入电影的,他迷的是默片,说那里,才有真正的画面意识。他钟意的很多电影,我都不知所云。我以为像《沉默的羔羊》这般平白如话的影片,不会入他的法眼。我小心翼翼的向他讨教之时,哪料他盛赞这部影片。夸的话,至今言犹在耳。他说,电影始于画面,但不可止于画面,而《沉默的羔羊》就是这样的一部电影。 《沉默的羔羊》老师在给我还有其他人讲这部电影时,着重提到了门这一环境。他大谈特谈了门框之于画面的意义,只要有一扇门在,人和环境就能产生作用。门在不同情境下,会产生不同的指向。有时是欢迎,有时是拒绝,有时是独处。但更重要的是,门是封闭与开放之间的过渡。在他看来,没有比门这一意象,更能揭示人的犹疑、等待和孤独。我听得似懂非懂,他又接着说道。非常有趣呀,我在给你们上课,《沉默的羔羊》其实也是部关于教学的电影,全片涉及到很多关系,上下级关系、父女关系、同事关系。很明显,最重要的还是师生关系。他们上课时,总是隔着一扇玻璃门,他们看得见对方,却无法触碰。而当他们的最后一课结束时,两人的食指相触,这不就是米开朗基罗的《创世纪》。这也就表示,这对师生都将迎来他们的新世纪。听到这儿,我都听傻了,想不到看电影还能这么去看。 他又接着说道:全片有很多不经意的蒙太奇段落,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围捕水牛比尔的那段平行蒙太奇。门开了,但门外站着的,不是全副武装的一干警察,而是我们的主人公。你看,还是门,门还象征着一种未知数。那扇透明的玻璃门,同样也代表着一种未知。它激起我们的好奇心,这种好奇心不是针对外部世界的不可捉摸,而是关乎内心王国的刨根问底。 十几年之后,我在看《功夫》时,也看到了一扇门。也就是片尾决战斧头帮之时,也是大玩平行蒙太奇,也是在跟我们的观影心理在调情。门开了,首先出来的是梁小龙,接着才是周星驰。而在周星驰亮相之前,破茧成蝶的意象已在表明,那个烂仔的人生将得到彻底的改写。而这些都让我迅即联想到了《沉默的羔羊》。 其实,听老师大夸特夸《沉默的羔羊》,我并没有完全听进去,假如说,我学到了什么,我只是学到了一点,不要被电影的表面所迷惑,这跟不要被人的表面所迷惑一样,没什么区别。可能是五、六年前吧,我重温这部电影时,才真正体悟到它非比寻常的魅力所在。我的感触,和我的老师,所滔滔不绝的读解也并不一致。我看到一个杀人狂要去对付另一个杀人狂,杀人的目的,是要改变些什么。水牛比尔的目的我们很明确,他明明是男儿身,却偏偏想当女娇娥。那么心理学教授汉尼拔,他吃人的目的是什么呢?影片几乎没有透露任何信息,女主对他像是从来没有产生过好奇心,如对他的前世今生进行细致的调研。汉尼拔就像一个天外飞仙,他仿佛自动隔绝了他的信息,以非人间的姿态,降临到人间。让我们再回到二人食指相触的现场,他应当是个不折不扣的撒旦,而他却以上帝的姿态,「创造」出那个女干探。这才是全片最细思极恐之处,它让我们重新思量,造物主创造我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?西方有些评论认为,它是反宗教的,同时,也是反人类的。也就是说,《沉默的羔羊》真正惊悚的地方就在于此。 片尾,汉尼拔拔通了史达琳在庆功宴上的电话,这师生之间的谈话内容无关紧要,那是一种炫耀。疑似远在古巴的食人魔是从何通晓,这个史达琳只是临时在场的通讯工具的密码。汉尼拔在向每一个观众炫耀他的神通广大和无所不知。接着,他说他要享受他的晚餐了,主菜应是那位关押过汉尼拔的奇顿医生。汉尼拔最讨厌奇顿医生,与其说汉尼拔是不可能被治疗的,不如说他是被世界所改变的。汉尼拔自行组建了一个世界,而与我们惯常所感知的世界,保持着一种极为奇特的平行。这个世界是难以描述的,也是无法揣度的。 本片曾作为导演的教科书,曾在世界的很多专业院校,进行过详尽的拉片分析。有意思的是,参演本片的至少有六位导演。卡西·莱蒙斯、罗杰·考曼、丹·巴特勒、乔治·A·罗梅罗。还有两位是主演安东尼·霍普金斯和朱迪·福斯特。我这里不想过多的讨论本片精准有效又余韵不绝的导演技巧。我想说的是朱迪·福斯特,她好像是个双性恋,这个童星出身的表演天才,因在《出租汽车司机》出演一雏妓,而间接引发了著名的刺杀里根案。那个十四岁的少女在《出租汽车司机》里是一个猎物,被「豺狼」所圈养。可这部获得金棕榈的奇片,讲述的是一个反英雄、反拯救的故事。朱迪·福斯特演的那个风月小佳人并不领罗伯特·德尼罗的情,德尼罗的英雄壮举也就失去了他最浮泛的意义。但得承认《出租汽车司机》是一部关于男性凝视的电影。《出租汽车司机》朱迪·福斯特第一次夺得奥斯卡影后的《被告》,也是部关于男性凝视的电影,一个不检点的妇人在公共场所被轮暴,按现在通行的说法就是,我可以骚,你不能扰。《被告》《被告》在相当长的时间内,都被女权主义者常常挂在嘴边。有人把《沉默的羔羊》也视为一部关乎男性凝视的影片,也将这三部影片,总结为朱迪·福斯特的「被凝视三部曲」。 很多人也愿意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去审视《沉默的羔羊》,身材矮小的朱迪·福斯特在联邦调查局,常常被男性所围绕。最典型的两个镜头,一个是她搭乘电梯时,刚刚一米六的女见习生,身后全是高大的男性探员。另一处是她到地方办案时,同样遇到了一群健壮高大,并全副武装的男警,发号施令的,却是这位娇小的女探员。我认为有男性凝视的元素在,但我不太认可这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,或者说,这部幽深悱恻的主方向并不在此。在那个FBI的训练营里,出现了两场演习,(其中的一场是为影片的最后对决作了铺垫,足见编剧匠心所在,也难怪会获得奥斯卡的改编剧本奖。)也就是说,这些虚拟的凶险,也消解了男性在场的压迫感。 让我们看看最后的对决,此段落光线上的明暗对比非常考究,空间的移动也伴随着人心的起伏。水牛比尔通过夜视镜在观赏着那个慌乱不安的女探员,完全采用猎人对猎物的视角,这无疑是最为泛滥的男性凝视。可是这个猎人开始走神,他伸出手,充满艳羡借由空气抚摸自己的猎物。水牛比尔不是占有欲,他围猎的目的只是想成为猎物本身。(这就像拯救羔羊的目的,是想成为羔羊,解释起来会耗相当的笔墨,打住。)这就赋予了这个独立果决并充满智慧的女子,在社会秩序之外的另一重更为原初的属性。 男性凝视只是一款外包装,怎么说呢?就像《出租汽车司机》里的那个雏妓,她领受男人的目光,但并不为此目光的到来,而沾沾自喜或自惭形秽,她并不沉溺其中。《沉默的羔羊》也有这点意思,但更为繁复。姿色并不上佳,并颇有冷感的朱迪·福斯特利用男性凝视,但反过来,又用男性凝视服务于自己。而男性呢,并不为自己的凝视所左右。注意,安东尼·霍普金斯在真正进入朱迪·福斯特的内心时,他是背对着这位早熟而沉着的女人。你可以说他倾听朱迪·福斯特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,也可以说他在酝酿他更不为人知的计划。这个食人魔最厉害的地方,就是他能一心二用,且都能做到精准打击。 史达琳是汉尼拔金蝉脱壳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,汉尼拔则是史达琳步入人生通道的阶梯和重要扶手。两个人的互相成全是从一句脏话开始的,那句话是「我能闻到你的私处」。说这话的,是汉尼拔隔壁的狱友迈克斯。汉尼拔汉很谦虚地说自己闻不到,但他能闻到史达琳的护肤霜和隐隐的香水味。这只能说明,汉尼拔是个非常熟悉女人的男人。史达琳之所以受上司所遣,也是想让这个孤阳独亢的男人,能在女性面前能多一些更符合正常男性的「表现」。史达琳略带扭捏,但还是直接说出了那句脏话。两人所谓开诚布公的前奏是以隐私开始的,二人的对话也多次出现了性意味十足的内容。但最富有意味的是,影片并没有提供足够的证据,来表明童年的阴影是如何波及成人后的性格塑造。不要被史达琳所吐露的那个「沉默的羔羊」所带偏。一个人智商可以训练,一个人的情商得靠那些防不胜防的历练来完成。史达琳如此年轻,就能做到处变不惊,就能在各类社会规范里如鱼得水。显然不是早年父母双亡和一只羔羊的咩鸣就能有所锻造的。因为这两桩事情是能告白于天下的,都比「我能闻到你的私处」更容易脱口而出。于是,史达琳和汉尼拔的历史,各占了全片面积最大的两处留白。 更有意思的是,史达琳和汉尼拔对话的全过程就是迈克斯自渎的全过程。当谈话结束时,迈克斯把精液扔到了史达琳的脸上。是不是可以认为,这场对话是很催情的,那么说话的两个人,是不是也在动情呢。 忘了说,全片最为人称道的「越狱」戏份,这场戏,我最喜欢的是巴赫的《哥德堡变奏曲》响起之时,汉尼拔化身为一个指挥,他的嘴角挂着刚食完人后的鲜血。他在欣赏自己的杰作,即使这个杰作还没有书写完毕。而这一精彩绝伦的金蝉脱壳,要告诉每一位观众的是,耳听为虚,而眼见为实同样也是靠不住的。